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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人成人综合 試談《史記•日者列傳》——兼與《莊子•盜跖》篇之比較 劉洪生 諸子學刊第五輯

发布日期:2024-09-28 13:24    点击次数:177

伊人成人综合 試談《史記•日者列傳》——兼與《莊子•盜跖》篇之比較 劉洪生 諸子學刊第五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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諸子學刊第五輯

試談《史記•日者列傳》

——兼與《莊子•盜跖》篇之比較

 

劉洪生

 

 

[作者簡介]劉洪生(1964-  ),男,河南省柘城縣东谈主。現為商丘師範學院文學院熏陶,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征询,專著有《唐代題壁詩》、《宋代題壁詩詞》、《20世紀莊學征询史稿》等,已發表學術論文50餘篇。

 

《日者列傳》是今本《史記》中相称突出的一篇。關於它的內容、作者、真偽等問題,歷來爭議頗多,也頗有值得進一步探討之處。這裏試就該文的創作东旨、與《莊子·盜跖》篇的關係、真偽問題,以及它在《史記》列傳中的突出位置等問題,略陳猥琐之見。

 

一、《日者列傳》的內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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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世傳本《史記·日者列傳》共包括兩部分,一為司馬遷的正文,二則是“褚先生曰”,即褚少孫的補作。

《日者列傳》的正文,又可分為三部分:總序;宋忠和賈誼二大父走訪卜者司馬季主的故事;太史公曰。其總序言:“自古衔命而王,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於天命哉!其於周尤甚,及秦可見。代王之入,任於卜者。太卜之起,由漢興而有。”可見,這仅仅幾句短而簡煉的導語式翰墨,在全文中起媒介作用,是《史記》列傳中常用的寫作本事,粗心是综合古、本日者用世的普泛現象。“太史公曰”部分說:“古者卜东谈主是以不載者,多不見於篇。及至司馬季主,余志而著之。”這亦然《史記》本紀和列傳慣用的寫作模式,是一篇終了時作者的由衷感懷,總結全篇,警觉众东谈主,深切主旨。

正文的三部分中,篇幅最長也最中枢的,是第二部分:宋忠和賈誼二大父走訪卜者司馬季主。故事簡單而曲折,敍述優好意思而生動,以時間為線索展開,好像也可分三層:

(一)走訪之前

“司馬季主者,楚东谈主也。卜於長安東市。宋忠為中医师,賈誼為博士,同日俱出沦落,相從論議,誦易先王聖东谈主之谈術,究遍情面,相視而歎。賈誼曰:‘吾聞古之聖东谈主,不居朝廷,必在卜醫之中。今吾已見三公九卿朝士医师,王人可知矣。試之卜數中以觀采。’二东谈主即同輿而之市,遊於卜肆中。天新雨,谈少东谈主,司馬季主間坐,弟子三四东谈主侍,方辯六合之谈,日月之運,陰陽福祸之本。二医师再拜謁。司馬季主視其狀貌,如類有知者,即禮之,使弟子延之坐。坐定,司馬季主復理前語,分別六合之終始,日月星辰之紀,差次仁義之際,列福祸之符,語數千言,莫不順理。”這段描寫,實際上,是假中医师宋忠和賈誼博士之口,表達众东谈主所應當有的對“卜醫”者的尊重和敬仰;又通過二东谈主的眼神,描寫居住在長安東市卜肆中的楚东谈主司馬季主,一位谈術極高的卜者。

(二)走訪之中

如若說走訪之前,宋忠、賈誼二东谈主,還是頭腦澄莹,持論公允,頗有見識的士医师。隨著故事的推進,在走訪中,二东谈主逐漸成為頭腦冬烘的糊塗蟲,見識短淺的市儈。“宋忠、賈誼瞿但是悟,獵纓非僧非俗,曰:‘吾望先生之狀,聽先生之辭,小子竊觀於世,未嘗見也。今何居之卑,何行之汙?’”這段翰墨相称兴趣,既然宋、賈二医师在走訪之前的路上,已認定“古之聖东谈主,不居朝廷,必在卜醫之中”,而當他們確實看到司馬季主“分別六合之終始,日月星辰之紀,差次仁義之際,列福祸之符,語數千言,莫不順理”,是一位谈術極高的聖东谈主卜者時,卻“瞿但是悟,獵纓非僧非俗”。事實上,這並不是“悟”,而是“疑忌”,疑忌於司馬季主“何居之卑,何行之汙”?二东谈主前後不一的言行,已逐漸暴炫夸其虛偽和昔时。接下來,“司馬季主哈哈大笑曰:‘觀医师類有谈術者,今何言之陋也,何辭之野也!今夫子所賢者何也?所高者誰也?今因何卑汙長者?’”追問之下,“二君曰:‘尊官厚祿,世之所高也,賢才處之。今所處非其地,故謂之卑。言不信,行不驗,取不當,故謂之汙。夫卜筮者,昔时之所賤簡也。世王人言曰:‘夫卜者多言誇嚴以得情面,虛妙手祿命以說东谈主志,擅言禍災以傷东谈主心,矯言鬼神以盡东谈主財,厚求拜謝以私於己。’此吾之所恥,故謂之卑汙也。”這樣,二医师的愚蠢和昔时闪现無遺,原來也不過是兩個名利之徒,委果所崇拜是地位、俸祿,對卜者有著嚴重的偏見和歧視。之後,司馬季主對二医师的駁斥圍繞兩個內容展開:

1、為官者靈魂的醜惡。司馬季主針對宋忠、賈誼二医师對日者“卑污”的指責,指出所謂的享有“尊官厚祿”的賢才,其實是一群“卑疵而前,孅趨而言”的佞幸庸东谈主,是一群“相引以勢,相導以利”的勢利之徒,是一群“比周賓正,以求尊譽,以受公奉”的結黨營私之輩,是“事私利,枉主法,獵農民”的豪強,是“以官為威,以法為機,求利逆暴”的苛吏。這種东谈主“試官不讓賢陳功,見偽增實,以無為有,以少為多,以求便勢尊位,食飲驅馳,從姬歌兒,不顧於親,作恶害民,虛公家”,根底不是什麼高賢能才,而是“為盜不操矛弧者也,攻而毋庸弦刃者也,欺父母未有罪而弑君未伐者也”,是一群披著官服的流氓。

2、卜者精神的目田與东谈主格的高貴。二医师指責卜者“多言誇嚴以得情面,虛妙手祿命以說东谈主志,擅言禍災以傷东谈主心,矯言鬼神以盡东谈主財,厚求拜謝以私於己”,而司馬季主卻認為,卜者的“多言誇嚴”,是為了“導愚”;卜者的“厚求拜謝”,是在“成心於個东谈主、社會的前提下應得的報酬”[①],根底不是什麼“厚求”,而是“利大而謝小”。二医师指責卜者“言不信,行不驗,取不當”,司馬季主卻說“先王之谈,乍存乍一火。公責卜者言必信,不亦惑乎!”認為由於經驗與現實之間的不對稱,應該分辩主觀不願與客觀不可的兩類性質。這樣,就從根底問題上,辯明了众东谈主對卜者的誤解。進而,司馬季主指明,在一個無德者温顺、賢明者退位的瑕瑜顛倒的社會中,我方作為卜者獨享著崇高的操守和聖潔的尊嚴,“子獨不見鴟梟之與鳳皇翔乎?蘭芷芎藭棄於廣野,蒿蕭成林,使正人退而不顯眾,公等是也!”“騏驥不可與罷驢為駟,鳳皇不與燕雀為群,而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。故正人處卑隱以辟眾,自匿以辟倫,微見德順以除群害,以翌日性,助上養下,多其功利,不求尊譽。公之等喁喁者也,何知長者之谈乎!”

(三)走訪之後

經過司馬季主一番嚴詞棒喝之後,本來認為“尊官厚祿,世之所高也,賢才處之”,而認定日者“處非其地,故謂之卑。言不信,行不驗,取不當,故謂之汙”的宋忠、賈誼二医师,“忽而自失,芒乎無色,悵然噤口不可言。於是攝衣而起,再拜而辭。行洋洋也,出門僅能自上車,伏軾低頭,卒不可出氣”。並且二东谈主“相謂自歎”谈:“谈高益安,勢高益危。居赫赫之勢,失身且有日矣。夫卜而有不審,不見奪糈;為东谈主主計而不審,身無所處。此相去遠矣,猶天冠地屨也。”二医师不僅對自身處境與宦海風波有了較為澄莹的認識,也意識到我方先前所不屑的卜者的價值。

正文最後,又派遣了宋、賈二东谈主似乎是势必的覆一火結局:“久之,宋忠使匈奴,不至而還,抵罪。而賈誼為梁懷王傅,王墮馬薨,誼不食,毒恨而死。此務華絕根者也。”篇末“務華絕根”的感触,可謂千古警鐘長鳴。

《日者列傳》中的“褚先生曰”,也談了三個內容。

当先,敍述作者親眼目击的卜者的高行:“臣為郎時,遊觀長安中,見卜筮之賢医师,觀其起居行步,坐起自動,誓正其衣冠而當鄉东谈主也,有正人之風。見性好解婦來卜,對之顏色嚴振,未嘗見齒而笑也。從古以來,賢者避世,有居止舞澤者,有住户間閉口不言,有隱居卜筮間以全身者。”並補足正文中對傳主司馬季主生平事蹟的遺漏:“夫司馬季主者,楚賢医师,遊學長安,通易經,術黃帝、老子,博聞遠見。觀其對二医师貴东谈主之談言,稱引古明王聖东谈主谈,固非淺聞小數之能。及卜筮扬名聲沉者,各常常而在。”

其次,作者認為,卜者所從事的,是一種正當的行業,社會應當客觀地對待他們的存在。“傳曰:‘富為上,貴次之;既貴各各學一伎能立其身。’黃直,医师也,陳君夫,婦东谈主也,以相馬扬名世界;齊張仲、曲成侯以善擊刺,學用劍,扬名世界;留長孺以相彘扬名;滎陽褚氏以相牛扬名。能以伎能扬名者甚多,王人有高世絕东谈主之風,何可勝言!”

再次,用小引的时势,通過他者之口,响应漢武帝時卜者的興盛,印證正文中所說的卜者為最高統治者所重視的現象:“臣為郎時,與太卜待詔為郎者同署,言曰:‘孝武帝時,聚會占家問之,某日可取婦乎?五群众曰可,堪輿家曰不可,建除家曰凶险,叢辰家曰大凶,曆家曰小凶,天东谈主家曰小吉,太一家曰大吉。辯訟不決,以狀聞。制曰:避諸死忌,以五行為主。’东谈主取於五行者也。”

 

二、《日者列傳》的創作规划

 

淩稚隆《史記評林》卷一二七言:“此借日者以譏尊官厚祿,而不忠在下,妨聖竊位,直與蒿蕭、鴟梟、寇盜等耳。豈能如日者之隱居卜筮,不求寵榮,而有禮有德哉!”似乎是說,《日者列傳》是借日者批判官場醜惡。以至有东谈主認為,為日者樹碑立傳是次,批判現實才是主。筆者認為,這樣論定《日者列傳》的創作规划,是值得商榷的,巧合顛倒了主與次的關係:從根底上論,司馬遷創設《日者列傳》的最終规划,是為日者立傳,是借所謂尊官厚祿者的不忠在下,反襯日者的價值和高貴,而不是相背。這樣见解是有根據的:

《史記·太史公自序》:“齊、楚、秦、趙為日者,各有俗所用。欲循觀其大旨,作《日者列傳》第六十六。”明確派遣日者“有俗所用”,而“欲循觀其大旨”。

《史記·日者列傳》:“太史公曰:古者卜东谈主是以不載者,多不見於篇。及至司馬季主,余志而著之。”由衷陳述,因古卜者不載於史篇,多不見,恰是欲通過司馬季主,讓這類东谈主名崇拜史。

《報任少卿書》:“僕之先东谈主,非有剖符丹書之功。文史星曆,近乎卜祝之間,固主上所戲弄,倡優畜之,流俗之所輕也。”這幾句話,很少东谈主可贵它與《日者列傳》的創設之間的關係,似乎與《日者列傳》的寫作,是較為間接的關係。然筆者卻認為,這是司馬遷專為“日者”立傳相称遑急的一個原因。在這類东谈主身上,太史公看到了我方,也看到他的父親;看到了他們對於社會的偉大價值,也看到了他們的真誠和高貴;更看到了他們所受到的侮辱與傷害,正如宋忠和賈誼二医师對待司馬季主那樣。因此,司馬遷與“日者”似乎有著海角同命、喜忧相關的干係。而一部《史記》,也就必有“日者列傳”的設列。某種意義上說,《日者列傳》的創設,是司馬遷的“夫子自谈”,不僅是為“日者”立傳,亦然為他父親、為他我方、為“文史星曆”的史官立傳。因此筆者認為,《日者列傳》的創作规划,並不僅是“借日者以譏尊官厚祿”,更遑急的是,借尊官厚祿者的不忠在下,反襯日者的價值和高貴。

司馬遷忍辱冒死寫作《史記》,其終極想象是“欲以究天东谈主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。這是一個頗為形而上的追求。在當時的科學條件和時代局限下,面對紛繁的社會矛盾,面對渺茫的命運,從事龜策卜筮的日者,即是披著神學外套的科學责任者,他們至少能在巧合和势必之間作出一些當時东谈主認為合理的解釋。對於孤獨地想考著天东谈主和古今關係的司馬遷來說,他們是责猖狂質最為附进的一類东谈主,頗能給司馬遷一些啟發和撫慰。司馬遷在《龜策列傳》中就宣稱:“正人謂夫輕卜筮,無神命者,悖;背东谈主谈,信禎祥者,鬼神不得其正。”充分認可卜者的神聖價值,極力糾正昔时對他們的誤解與扭曲,並表達我方對這類责任的肯定與崇敬。

 

三、《日者列傳》的價值

 

(一)史學、文獻學價值

日者是專門從事察日占候的星占家,亦然占候卜筮之东谈主的統稱。古代時,這是一個極具高明性和突出性的職業,肩負解釋天、东谈主之間的關係和各種紛繁複雜社會矛盾現象的任務,給生活在現實中的东谈主們提供精神信仰的力量。同時,所謂日者亦然一個頗具尷尬性的職業,他們的預言,他們的责任程式,他們的報酬獲得,他們的生活表情,他們的身份和责猖狂質,都有別於其他百業。在普通东谈主心目中,對他們充滿著敬畏或轻蔑、信賴或質疑、企望接近或又唯恐躲之不足的複雜心理。因為在普通东谈主的印象中,這類东谈主也許是學識廣博的學者,上知天,下知地,中知东谈主,前知過去,而後知未來;也可能是一群故弄玄虛,招搖撞騙,不學無術,而又裝瘋賣傻的巫婆神漢。他們掌捏的究竟是知識還是話語霸權,是东谈主、神之間的使臣,還是只會愚民的懦夫等等這一切,都似乎含混而難定边界。司馬遷慨歎:“文史星曆,近乎卜祝之間,固主上所戲弄,倡優畜之,流俗之所輕也。”作為别称偉大的史學家和哲學想想史家,司馬遷深深地知谈日者一類东谈主在歷史娴雅和政事生活中的價值,因此,《日者列傳》一開篇他就說:“自古衔命而王,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於天命哉!其於周尤甚,及秦可見。代王之入,任於卜者。太卜之起,由漢興而有。”《太史公自序》又言:“齊、楚、秦、趙為日者,各有俗所用。”又在《日者列傳》的姊妹篇《龜策列傳》中說:“自古聖王將建國衔命,興動事業,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!唐虞以上,不可記已。自三代之興,各據禎祥:塗山之兆從而夏啟世,飛燕之卜順故殷興,百榖之筮吉故周王。王者決定諸疑,參以卜筮,斷以耆龜,不易之谈也。蠻夷氐羌雖無君臣之序,亦有決疑之卜。或以金石,或以草木。國不同俗,然王人不错戰伐攻擊,推兵求勝,各信其神,以知未來。”恰是在司馬遷影響下,今本《史記》的《日者列傳》和《龜策列傳》中,才保存了“褚先生曰”關於卜筮、龜策的精深資料。因此,筆者認為,無論《日者列傳》和《龜策列傳》究竟是不是司馬遷原文,多猛进度是司馬遷的原文,司馬遷將這樣一個突出的共同體,納入了《史記》中,專門而神聖地為這個群體立傳,所投射出的史學、文獻學價值,都是阻截置疑的。洪飴孫《史目表》卷一即認為,司馬遷《史記》中的《扁鵲倉公列傳》、《日者列傳》、《龜策列傳》,“三傳為諸史方術方技之祖”①。

(二)想想價值

讀《日者列傳》,深覺其間有著一股充沛的热枕和難抑的精神力量。

当先,借司馬季主之口,批判了官場的醜惡。所謂處於“尊官厚祿”的“賢才”,不過是追赶名利、結黨營私之徒,是巧取豪奪、貪贓枉法的苛吏,名為正人,實為強盜。通篇充滿了這種對社會暗澹現實的無情批判。

其次,揭露當權者的兇險不測之心。文中說:“谈高益安,勢高益危。居赫赫之勢,失身且有日矣。夫卜而有不審,不見奪糈;為东谈主主計而不審,身無所處。”在對隱卜者居安的详情和對官場險惡的歎息中,表達作者對封建獨裁澄莹的認識,其中仿佛可見司馬遷遭遇李陵之禍的歷歷惡夢②,讀來讓东谈主不寒而慄。

再次,借騏驥不可與疲驢為駟,鳳皇不與燕雀為群,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的議論,讚好意思隱卜者追求目田的個性,同時譏諷在專制轨制下,諂諛者温顺,正人沉淪處下的分歧理,抒發作者對賢愚顛倒、瑕瑜不分的社會的指控,這似乎也有著太史公個东谈主遭際的影子。筆者認為,這些也恰是《日者列傳》當為司馬遷原文的內在證據。

(三)文學藝術價值

裴駰《史記集解·太史公自序》云:“《漢書音義》曰:‘十篇缺,有錄無書。’張晏曰:‘遷沒之後,一火《景紀》、《武紀》、《樂書》、《律書》、《漢興以來將相年表》、《日者列傳》、《三王世家》、《龜策列傳》、《傅靳蒯陈设傳》。元、成之間,褚先生補闕,作《武帝紀》、《三王世家》、《龜策》、《日者列傳》,言辭猥琐,非遷本意也。”這裏但就《日者列傳》而言,所謂“言辭猥琐,非遷本意也”者,當是指“褚先生曰”的部分。而本傳正文無論是否司馬遷原文,其自己的藝術價值都是不可否認的。柯維騏《史記考要》說:“《司馬季主傳》(即《日者列傳》)文雖可觀,本賦體,非傳體也。”吳見想《史記論文》也說:“此文全以賦體行文。”均對該篇列傳的文風高度详情,的確是頗有兴趣的。正文部分,首尾相應,一氣貫注,汪洋捭闔,热枕四溢,從容婉轉,繪聲繪色,非大手筆不可。據傳“歐陽文忠公每有製作,必取此傳讀數過,然後下筆,其愛之如斯!”①足見其對後世文學發展的影響和藝術魔力,瀧川資言《史記會注考證》也說:“劉基《賣柑者言》正學此詞氣。”

 

四、《日者列傳》與《盜跖》的比較

 

韓兆琦等先生,論《日者列傳》“從內容到时势都與谈家有著某種淵源關係”②;方勇先生《莊子學史》則認為,它與《莊子·盜跖》篇有許多一样。筆者這裏,在他們的啟發下,將二篇進行一些比較。

当先,主題精神和想想觀念方面的酷似。《盜跖》是孔子拜訪柳下季之弟盜跖的故事。拜訪之前,孔子以操儒學的聖者自居,以為世界之好意思為盡在己;而在盜跖一番答应淋漓的批駁下,渺茫自失,噤若寒蟬,落敗而逃。《日者列傳》是宋忠、賈誼造訪卜者司馬季主的故事。造訪之前,宋忠為中医师,賈誼為博士,雖然二东谈主口頭上說“吾聞古之聖东谈主,不居朝廷,必在卜醫之中”,但是又說“今吾已見三公九卿朝士医师,王人可知矣。試之卜數中以觀采”,二东谈主真實的心理卻是對“卜醫”者的不屑,是以後來朝笑司馬季主“何居之卑,何行之汙”。同樣亦然在一番答应淋漓的教訓下,宋忠、賈誼忽而自失,芒乎無色,悵然噤口不可言。可見,二文都是對虛偽儒者的無情揭露。追求人命的本真意義和個體精神的目田,輕世界而細萬物,在主題價值和想想觀念方面是一致的。

其次,藝術精神的一致。

在行文結構和故事的敍述本事方面,二文均依時間先後,歷時性地展開,有條不紊,層次了了。場景的預設,氣氛的映衬,節奏的頓挫,以至东谈主物的心理、情態、口气,都同樣拿捏得悲不自胜,毫無敗筆。

虛構藝術亦然二文最閃光的共同構想本事。《盜跖》篇中,盜跖是柳下惠的弟弟,孔子要去拜會他,遭到他的一番無情的批駁,而又心服口服,這一切都是以寓言、重言、卮言見長的莊周式的“吊詭”之言,在歷史上是子虛烏有的事情。《日者列傳》中的中医师宋忠,在整部《史記》中僅此一見;文中賈誼博士的身份與他的作念派,也與歷史頗有进出。因而,有學者認為他們“根底不是歷史东谈主物,而全都是作者順手牽來,為其所用的一個虛構形象”③。行文至此,筆者覺得,這裏應該替司馬遷說幾句辯白的話。东谈主們一向不滿於《史記》中的文學因素,具體說,即是不滿於其虛構之筆。但不應忘記,司馬遷的寫作规划實際上即是要“拾遺補藝,成一家之言。厥協《六經》異傳,整齊百家雜語”。司馬遷自有好奇的權利,不必谨守“黨員”的原則,坚守“战略征询者”的義務。一部《太史公書》,是我們我方一定要一廂情願地限之為所謂“正史”,而作者本东谈主卻是“欲以究天东谈主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。更何況,藝術的真實高於現實的真實,是最高的真實。在這種意義上說,《史記》中的一些虛構,不僅不是敗筆,而常是神來、氣來、情來之筆。

再次,文本的一样性。

《日者列傳》寫司馬季主對宋忠、賈誼的辯論:“今公所謂賢者,王人可為羞矣。卑疵而前,孅趨而言;相引以勢,相導以利;比周賓正,以求尊譽,以受公奉;事私利,枉主法,獵農民;以官為威,以法為機,求利逆暴:譬無異於操白刃劫东谈主者也。初試官時,倍力為巧詐,飾虛功執空文以誷上,用居上為右;試官不讓賢陳功,見偽增實,以無為有,以少為多,以求便勢尊位;食飲驅馳,從姬歌兒,不顧於親,作恶害民,虛公家:此夫為盜不操矛弧者也,攻而毋庸弦刃者也,欺父母未有罪而弑君未伐者也。因何為高賢才乎?”《盜跖》中有盜跖對孔子的辯論:“爾作言造語,妄稱文武。冠枝木之冠,帶死牛之脋。多詞謬說,不耕而食,不織而衣。搖唇饱读舌,擅生口舌,以迷世界之主,使世界學士不反其本,妄作孝悌,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。子之罪大極重,……自是以後,以強淩弱,以眾暴寡,湯武以來,王人亂东谈主之徒也。……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,熟論之,王人以利惑其真,而強反其特性,其行乃甚可羞也。……此六子者,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,王人離名輕死,不念本養壽命者也。”細審二文中的這些話,在遣詞造句和情态達意上,存在很大一样之處。

《日者列傳》寫宋忠、賈誼經司馬季主訓斥後,“忽而自失,芒乎無色,悵然噤口不可言。於是攝衣而起,再拜而辭。行洋洋也,出門僅能自上車,伏軾低頭,卒不可出氣。”《盜跖》中的孔子在盜跖一番“心如泉湧,意如飄風”的言詞後,“再拜趨走,出門上車,執轡三失,目芒然無見,色如死灰,據軾低頭,不可出氣。”對讀兩段翰墨,驚东谈主的一样,唯有個別詞語的进出。事實上,《日者列傳》的這段描寫翰墨,還一样地屢見於《莊子》其他篇中。《秋水》篇描寫埳井之蛙聽到東海之鱉高談大海後:“於是埳井之蛙聞之,適適然驚,規規然自失也。”公孔龍聽到魏牟關於邯鄲學步的劝诫後:“口呿而分歧,舌舉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”《則陽》篇寫魏惠王瑩受到高士戴晉东谈主的一番教誨後:“悵然若有一火也。”《說劍》篇趙文王在聆聽莊子關於皇帝之劍的劇談後:“渺茫自失。”《漁父》篇寫漁父對孔子一番“法天貴真,不拘於俗”的訓斥後:“乃刺船而去,延緣葦間。顏淵還車,子路授綏,孔子不顧,待水波定,不聞拏音而後敢乘。”因此,金聖歎認為“彼《莊子》、《史記》,各以其書獨步萬年,萬年之东谈主,莫不歎其何處得來。若自吾觀之,彼亦豈能有其多才者乎?王人不過以此數章引而伸之。”①

其他,如《日者列傳》中的:“宋忠為中医师,賈誼為博士,同日俱出沦落,相從論議,誦易先王聖东谈主之谈術,究遍情面,相視而歎。”“宋忠、賈誼瞿但是悟,獵纓非僧非俗。”“司馬季主哈哈大笑曰。”“其譽东谈主也不望其報,惡东谈主也不顧其怨。”“見东谈主不正,雖貴不敬也;見东谈主有汙,雖尊不下也;得不為喜,去不為恨;非其罪也,雖累辱而不愧也。”“子獨不見鴟梟之與鳳皇翔乎?蘭芷芎藭棄於廣野,蒿蕭成林,使正人退而不顯眾,公等是也。”“故騏驥不可與罷驢為駟,而鳳皇不與燕雀為群,而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。故正人處卑隱以辟眾,自匿以辟倫,微見德順以除群害,以翌日性,助上養下,多其功利,不求尊譽。公之等喁喁者也,何知長者之谈乎!”這些議論,在文本和字面上均脫胎於《莊子》的內、外、雜諸篇。難怪何焯《義門讀史記》認為:“此文學《莊子》而為之也,托之季主以詆訾當世。”而金聖歎則曰:“若誠以吾讀《水滸》之法讀之,正可謂莊生之文精嚴,《史記》之文亦精嚴。不寧惟是良友……而直取其文心,則惟莊生能作《史記》,惟子長能作《莊子》。”②

《日者列傳》中,還有获胜引莊子的話:“莊子曰:‘正人內無饑寒之患,外無劫奪之憂,居上而敬,居下不為害,正人之谈也。’”考今本《莊子》三十三篇,並無這些內容。當然,我們不错認為,這是深得莊子筆法精髓的《史記》作者的子虛烏有之設——既然整個故事都是假設,而“莊子曰”又何嘗不不错假設?莊子未嘗“曰”,而司馬遷未嘗不不错讓莊子“曰”。也即是說,這裏的“莊子曰”,可能是《莊子》本無的。但筆者卻大膽地認為,這也“可能是《莊子》的佚文”③。關於《莊子》論著的篇數和字數的問題,《史記•老子韓非列傳》所附的《莊子傳》記載“其著書十餘萬言”。也即是說,司馬遷之前,有一部十餘萬言的《莊子》流傳。班固《漢書·藝文志》記載:“《莊子》五十二篇”。東漢高誘注《呂氏春秋·必己》言:“莊子名周,宋之蒙东谈主。輕世界,細萬物。其書尚虛無,著書五十二篇,名之曰《莊子》”,又注《淮南子·修務訓》說:“莊周,宋蒙縣东谈主,作書二十二篇,為谈家言”,崔大華先生認為“二十二”的第一個“二”字當為“五”字的缺壞④。魏晉時期,崔譔注《莊子》為二十七篇,向秀所注為二十六篇,李頤所注為三十篇。而唐陸德明《經典釋文·序錄》又言:“《漢書·藝文志》,《莊子》五十二篇,即司馬彪、孟氏所注是也。”今世傳本《莊子》,為郭象篇分內、外、雜的注本,共三十三篇。據宋代陳景元《南華真經章句音義序》統計,郭象本《莊子》,共計六萬五千九百二十三字,這個數位與司馬遷的記載在篇幅和字數上均少了近半。那麼少去近一半的《莊子》,究竟是些什麼內容?漢唐文獻所記的《莊子》五十二篇的篇數,是不是與司馬遷所說的“十餘萬言”的字數剛好一致?司馬遷所見到的“十餘萬言”的《莊子》,篇數究竟是若干呢?所謂“五十二篇”的《莊子》字數又是若干?留住好多學術的迷霧。但無論怎樣,《莊子》今本之與古本間存在精深佚文,是不爭的事實。何况,陸德明曾見司馬彪五十二篇《莊子》注本,崔大華先生認為:“由此不错推測《莊子》古本是唐以後遺佚的。”①因此,宋以後多有學东谈主試圖解開這個學術公案,進行《莊子》軼篇鉤索和軼文輯錄。最早是南宋王應麟從《世說新語》、《文選》、《後漢書》的注解及《藝文類聚》、《太平御覽》中,輯出39條②。之後,閻若璩校訂《困學紀聞》、孫志祖撰《讀書脞錄續編》、翁元坼注解《困學紀聞》,王人就《困學紀聞》進行補綴,分別增錄8條、12條、2條。晚近學者輯錄《莊子》軼文最多者為馬敘倫、王叔岷。馬氏征引二十餘種史籍,合之前东谈主舊輯,共得128條。王氏征引更廣,乃至有佛典義疏,如《華嚴經隨疏演義鈔》、《淨土三部經音義》、《因明論疏明燈抄》等,合之前东谈主舊輯,共得150餘條,可謂諸家之最。各家輯錄,無論舉證奈何,真實性奈何,但在莊學征询這條門徑下的探索,所付出的艱苦勞動,都是值得尊敬的。令东谈主遺憾的是,諸家對《莊子》的軼篇鉤索和軼文輯錄,並沒有特別可贵到《日者列傳》中所援用莊子的這幾句話,是頗令东谈主遺憾的。

《日者列傳》中還寫:“居三日,宋忠見賈誼於殿門外,乃相引屏語相謂自歎曰:‘我與若,何足預彼哉!彼久而愈安,雖曾氏之義未有以異也。’”文中的“曾氏”之“曾”,裴駰《史記集解》引徐廣曰:“一作莊”。那麼,“曾氏之義”即是“莊氏之義”。又根據文中的語境,宋忠與賈誼所密語的,恰是老莊的生涯哲學和相對論想想,進而推導,“莊氏”即是“莊周”。此外,細讀《史記·日者列傳》,整個賦體文的用筆,在寫法上又極似《莊子·巨额師》中“鄭有神巫曰季咸”的寓言故事。由此更可看出《日者列傳》之與《盜跖》、乃至與整部《莊子》的關係,司馬遷之與莊子的承傳與接纳的關係③。陳振孫將左丘明、莊子、屈原與司馬遷並稱,“王人前未有其比,後不错為法,非豪傑特起之士,其孰能之?”④曾國藩將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《莊子》、《韓文》並列,說是我方平生好讀之書⑤。當代學者劉生良先生則認為:“司馬遷是《莊子》的愛好者,他的創作雖受特定體例和具體东谈主事的适度,但其行文之縱橫開闔、筆勢之流暢飛動,頗有奇氣,以及深湛的諷刺藝術等,王人與莊子有酷似之處。”⑥應該說,對司馬遷在文章風格方面所受到的莊子的影響,古今這些學者的認識,是好汉所見略同的。

最後,通過上述《日者列傳》與《盜跖》的比較,以及《史記》中《莊子傳》的描寫,《論六家要指》對谈家想想的評價,我們得出結論:司馬遷是最早為莊子立傳的史學家和學術想想史家。方勇先生論谈,司馬遷“是通過為莊子立傳來征询闡釋莊子过甚著述”,“他對這類材料是經過認真征询,然後才加以合理申發愚弄的”⑦。近东谈主郎擎霄斷言:“自有《莊子》以來,善讀其書者,首推司馬氏父子。”⑧都是頗具學術史家视力的。

 

五、《日者列傳》的真偽

 

關於《日者列傳》的真偽問題,是一個爭議頗劇的問題,亦然對本文進行征询的一個根底問題。

当先,該問題導源於對《史記》缺篇的討論。對於《史記》的缺篇,最早《後漢書·班彪傳》兩處提到:“孝武之世,太史令司馬遷采《左氏》、《國語》,刪《世本》、《戰國策》,據楚、漢列國時事,上自黃帝,下訖獲麟,作本紀、世家、列傳、書、表百三十篇,而十篇缺焉”;“武帝時,司馬遷著《史記》,自太始以後,闕而不錄,後功德(李賢注:功德者謂揚雄、劉歆、陽城衡、褚少孫、史孝山之徒也)者頗或綴集時事,然多粗拙,不足以踵繼其書”。裴駰《史記集解·太史公自序》又言:“《漢書音義》曰:‘十篇缺,有錄無書。’張晏曰:‘遷沒之後,一火《景紀》、《武紀》、《樂書》、《律書》、《漢興以來將相年表》、《日者列傳》、《三王世家》、《龜策列傳》、《傅靳蒯陈设傳》。元、成之間,褚先生補闕,作《武帝紀》、《三王世家》、《龜策》、《日者列傳》,言辭猥琐,非遷本意也。”可見,最早東漢時班固仅仅說《史記》阻碍了十篇,有錄無書,並沒有派遣缺的是哪些篇。東漢章帝讓楊終對《史記》進行了一番討伐性的刪砍①。然後,到三國時張晏才說《史記》“十篇缺”中有《日者列傳》,並且說是褚少孫所補作。由此而知,至晚在三國時,由張晏對《日者列傳》的真偽建议了質疑。之後,學界各執一詞,进退失据。孫同元《詁經精舍文集》卷四《史記缺篇補篇考》進一步說:“《日者列傳》文近蒙莊,與史公不類。當是褚先生因贊中有‘及至司馬季主,余志而著之’云云,遂取當時所記季主事舊聞而附會之,然汪洋自恣,筆意極佳。六一公每欲作文,先誦此傳,正以此耳。”但是,呂祖謙卻認為:“班固《前漢書·司馬遷》云:‘十篇缺,有錄無書。’以張晏所列一火篇之目較之《史記》,或其篇俱在,或草具而未成,非王人無書也。今各隨其篇辨之,……末有褚先生所論數百言,乃張晏所謂言辭猥琐者也。晏並與其傳疑之,此豈褚先外行筆乎?”②王鳴盛《十七史商榷》卷一《褚先生補史記》又論:“《日者》、《龜策》二篇,惟末段各另附褚先生言,其原文仍出子長筆。《索隱》以《日者》傳司馬季主事為褚補,非也,不知張晏因何云一火。”並認為“世王人言褚先生補《史記》,其實《史記》惟一火《武紀》一篇,餘間有缺,無全一火者”。當代學者張大可先生更是論谈:“按諸事實,司馬貞的兩條論據不足为法,不可设置”,認為“《日者》、《龜策》兩傳為司馬遷所作”,並詳列了八條證據③,此處從略。

其次,關於現存《日者列傳》的真偽問題,筆者認為除其中的“褚先生曰”外,其本傳部分,當為自司馬遷所作。共有以下諸種事理。

《史記》創作的布景和最早的流傳狀態,是二十四史中最為奇特的。它是在司馬遷死後二十餘年,才逐步面世。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記載:“宣帝時,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,遂宣佈焉。”易孟醇先生認為,“當時的所謂‘宣佈’,仅仅講授本書大旨,並非刻印流傳”④,並論證了當時《史記》屬於秘禁書的情形。《漢書·宣元六王傳》記載,漢成帝時,劉宇上疏求諸子書及《太史公書》,成帝問大將軍王鳳可否,王鳳說:“《太史公書》有戰國縱橫權譎之謀,漢興之初謀臣奇策,天官災異,地形厄塞,王人不宜在諸侯王。”於是,成帝不予所請。劉宇貴為東平想王,又是成帝的叔父,果然無法看到《太史公書》。《漢書·敘傳》又記載,班固的伯祖父班游“以選授詔進讀群書。上器其能,賜以秘書之副。時書不布。”時班固的這位伯祖父正與劉向校秘書,得成帝恩寵,才看到了《太史公書》。又據司馬遷《太史公自序》說,他的“一家之言”共有兩部,“藏之名山,副在京師,俟後世聖东谈主正人。”這樣,《太史公書》就會出現兩條傳播途徑:其一是“副在京師”本的傳播,這裏姑且稱之為官方傳播系統;另一是“藏之名山”本的傳播,這裏姑且稱之為坊間傳播。這樣,是否會出現這種可能:最早指出《史記》“十篇缺”的班固,其閱讀《太史公書》限於官方傳播系統。而這一系統的“京師”本,已由皇帝指派的劉向、班遊等东谈主進行校疏刪削,不完好了,是以他說“十篇缺”;但另一個“名山”本,在坊間傳播時,卻是未經校疏刪削的,是完好的,當時班固沒有看到,或者是班固死後才一齐傳出。這樣,就存在《日者列傳》是司馬遷原文的可能。

《漢書·班彪傳》言《史記》“十篇缺”,裴駰《史記集解·太史公自序》引張晏說具體標出了“十篇缺”的篇目。奈何解釋張晏說“十篇缺”中有《日者列傳》的現象?作為一位學者張晏會谎言虛指嗎?筆者認為,是否不错這樣斡旋張晏之說:即張晏所舉“十篇缺”,是說缺的进度不一,或“有錄無書”,即只存篇目而無正文;或所存正娴雅顯不完好,殘缺不全;以至是他認為文意不順,在構想命意方面存在邏輯颓势。而《日者列傳》恰屬於上述三種情況的最後一種,即張晏認為這篇文意不順,似有所缺。因此,他在逐个舉出“十篇缺”後,又對十篇中屬於這種情況的篇目進行了說明:“元、成之間,褚先生補闕,作《武帝紀》、《三王世家》、《龜策》、《日者列傳》,言辭猥琐,非遷本意也。”可見《日者列傳》不是“有錄無書”,而是由於有“褚先生補闕”的“褚先生曰”,張晏認為其“言辭猥琐,非遷本意也”。對此問題,劉知幾就認為:“东谈主之著述,雖同自一手,其間則有善惡不均,精粗非類。若《史記》之蘇、張、蔡澤等傳,是其好意思者,至於三、五本紀,日者、太倉公、龜策傳,固無所取焉。”今东谈主易孟醇先生則認為,今本《日者列傳》“可能是一篇未最後定稿之作”①。古今這兩位學者分別從不同角度修起了張晏的疑問,也給《日者列傳》的真偽之辯提供了新想路。況且,今看《日者列傳》,誠如張大可先生所論“文詞簡煉有法,議論汪洋,暢達雅正,何率略煩蕪之有!”②否則,一代文宗歐陽修就不會每作文,必先取《日者》傳讀數過,然後下筆。

《史記·太史公自序》云:“齊、楚、秦、趙為日者,各有俗所用。欲循觀其大旨,作《日者列傳》第六十六。”根據這種兴味,《日者列傳》仿佛應該是一群齊、楚、秦、趙等各地“日者”的類傳,其體例應該與《遊俠列傳》、《滑稽列傳》等大體疏导。而今本傳文則只寫了一個司馬季主③。何况,正文部分對司馬季主生平經歷的撰寫,實際上唯有“楚东谈主也,卜於長安東市”一句。可能也正由於此,“褚先生曰”補闕說:“夫司馬季主者,楚賢医师,遊學長安,通易經,術黃帝、老子,博聞遠見。”較原文詳盡一些。但是,與《史記》本紀、列傳的其他篇比较,這仍然是稍嫌簡略的。筆者認為,這或许也恰是張晏認為《日者列傳》“言辭猥琐,非遷本意也”的命意之方位。如若确凿這樣,那麼就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:司馬遷在《太史公自序》宣佈《日者列傳》,對“齊、楚、秦、趙為日者”,仅仅“欲循觀其大旨”,未必一定要四平八稳;《日者列傳》中的“太史公曰”也說得很了了:“古者卜东谈主是以不載者,多不見於篇。及至司馬季主,余志而著之。”並沒有說除司馬季主外,還另有其东谈主。況且舉一知眾,察一見百,亦然司馬遷慣常的史筆;如若确凿一群齊、楚、秦、趙等各地“日者”類傳的機械羅列,反倒不是司馬遷之為了。

《龜策列傳》中有“褚先生曰”記:“臣往來長安中,求《龜策列傳》不可得。故之大卜官,問轶事文學長老習事者,寫取龜策卜事,編於下方。”而《日者列傳》中的“褚先生曰”則沒有這種記述,而仅仅說:“臣為郎時,游觀長安中,見卜筮之賢医师,觀其起居行步,坐起自動,誓正其衣冠而當鄉东谈主也,有正人之風。見性好解婦來卜,對之顏色嚴振,未嘗見齒而笑也。從古以來,賢者避世,有居止舞澤者,有住户間閉口不言,有隱居卜筮間以全身者。夫司馬季主者,楚賢医师,遊學長安,通易經,術黃帝、老子,博聞遠見。觀其對二医师貴东谈主之談言,稱引古明王聖东谈主谈,固非淺聞小數之能。及卜筮扬名聲沉者,各常常而在。”顯然是在原文基礎上的補充,正如張大可先生所論:“巧合反證原傳之存。因褚少孫續史在元、成之際,去司馬遷未遠,他既續在後,則兩原傳自當在元、成之前,非司馬遷而為何!”①

今本《日者列傳》,傳記正文相當完好,並且有標誌性的“太史公曰”論讚語。何况,其中的“褚先生曰”,並沒有對司馬遷傳文有任何疑義。這些,應該亦然當為司馬遷原作有劲的自證。王鳴盛《十七史商榷》卷一《褚先生補史記》即指出:“《日者》、《龜策》二篇,惟末段各另附褚先生言,其原文仍出於子長筆。”

或曰:“其寫作表率又全都是一篇辭賦,其中所出現的‘賈誼’、‘宋忠’,根底不是歷史东谈主物,而全都是作者順手牽來,為其所用的一個虛構形象,恰如司馬相如《子虛賦》裏的‘子虛’、‘烏有’、‘一火是公’。因此,現有的這篇《日者列傳》,絕對不是司馬遷《史記》的原文。”②筆者認為,以今本《日者列傳》多虛構,多論辯語,多賦體,而非史筆等這類現象,而含糊其為司馬遷作,是相當危險的。如若執此標準判定,今《史記》中許多類似的篇目,都將被排斥在司馬遷作以外,如着名的《屈原列傳》等,勢必暗藏我們對司馬遷與《史記》的全面認識,如本文前所論。

細審《日者列傳》,與司馬遷雄奇的文風,與體現司馬遷心智情懷的“文心”之間,不僅沒有絲毫張力,何况是高度一致的。對於判定《日者列傳》真偽問題,這或者說是比較虛的一個證據,但筆者卻願意認為,這可能亦然最有劲的來自內部的證據之一,正如金聖歎所論:“大凡讀書,先要曉得作書之东谈主是何心怀。如《史記》須是太史公一肚皮怨仇發揮出來,是以,他於‘遊俠’、‘貨殖’傳,专诚著精神,乃至其餘諸記傳中,凡遇揮金殺东谈主之事,他便嘖嘖賞歎不置。一部《史記》仅仅‘緩急东谈主所時有’六個字,是他一世著書旨意。”③如若說《日者列傳》在漢代傳播中,屢遭磨難,以至被刪削,乃至一火佚,正說明,它一定有讓統治者深感恐懼的東西,或在內容禁忌方面,或在心情色调方面,或在精神力量方面。王又樸《史記七篇讀法》前序就曾言:“余幼讀《史記》,即疑班論為未當,及累年反復尋味,益得其要領,蓋于今乃始確但是有深悉其故也。何也?史公蓋多恢宏譎詭之詞,不愿顯言正論,又時以他事間文,自掩其筆墨之跡,且文辭弘远,讀之者目炫神駭,常常一篇不可盡。故能得其旨者絕少。史公亦嘗曰:‘非好學深想,心知其意,固難為淺見寡聞者谈也。’”

對歷史文獻真偽的爭議,原則上應持何態度?陳寅恪在《馮友蘭<中國古代哲學史>上冊審查報告》中論到:“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,其對古东谈主之學說,應具瞭解之晦气,方可下筆。蓋古东谈主著書立說,王人有所為而發。故其所處之環境,所受之布景,非全都明瞭,則其學說不宜評論。而古代哲學家去今數千年,其時代之真相,極難推知。今东谈主本日可依據之材料,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,欲藉此殘餘斷片,以窺測其一齐結構,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琢之视力及精神,然後古东谈主立說之宅心與對象,始不错真瞭解。所謂真瞭解者,必神遊冥想,與立說之古东谈主,處於并吞意境,而對於其持論是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,表一種之晦气,始能批評其學說之口舌得失,而無隔閡膚廓之論。”筆者這裏,斗膽假此結束對該問題的討論。

 

六、《日者列傳》在七十列傳的位置

 

今本《日者列傳》在“百三篇”《史記》的卷一百二十七,“七十列傳”的第六十七,也即是說,居於列傳倒數第四,當然,亦然整部《史記》的倒數第四。司馬遷為什麼將它置於此處?筆者認為,這個問題也頗值得深想。

当先,作為私家著史和目田作者的司馬遷,哪些东谈主入傳,哪些东谈主不入傳,既是隨心所欲、漫無规划的設列,又有著名確的真谛和用圖。班固最早可贵到了這種情形,並對司馬遷默示了強烈不滿,其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云:“其口舌頗繆於聖东谈主。論正途則先黃、老而後六經,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,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,此其所蔽也”。此後,該問題屢有东谈主拿起並關注,如金东谈主王若虛也認為:“史之立傳,自忠義、孝友、循吏、烈女、儒學、文苑,與夫苛吏、佞幸、隱逸、方術之類,或以善惡示勸誡,或以妙技備見聞,王人可也。至於滑稽、遊俠、刺客之屬,既已幾於無謂矣。若乃貨殖之事,特商人鄙东谈主所為,是何足以汙編錄,而遷特記之乎!班固徒譏遷之稱述崇勢利而羞貧賤,然亦不知其傳之不必立也,是故襲而存之。”①筆者認為,《日者列傳》以及《龜策列傳》出現在《史記》中是势必的,見本文前所論;而二篇在漢代的流傳中,遭到刪削砍伐亦然势必的,因為其中有讓統治者感到恐懼、或無法容忍、或不願其成為环球信息而企圖封禁的內容。

其次,《日者列傳》在《史記》中所處的位置,自己表達了它在司馬遷心目中的遑急地位。《史記》列傳50篇以後的20篇,排列順序顯得很混雜,但筆者認為,恰标明它們的寫作時間,是處在司馬遷創作的最後時期。同時,也不错明顯看出,《史記》列傳的最後六、七篇,越靠後,作者所投注的心情越強烈,與這些篇的当然順序恰成倒排列。對此,傳統學者阻碍充分認識,多有一些不足为法的奇談異論。如王若虛《史記辨惑》云:“《史記索隱》謂《司馬相如傳》不宜在《西南夷》下,《大宛傳》不宜在《苛吏》、《遊俠》之間,此論固當。然凡諸夷狄,當以類相附,則《匈奴》亦豈得在《李廣》、《衛青》之間乎?《循吏》、《儒林》而下,一節之东谈主王人居列傳之末,蓋得體也。及至《刺客》,乃獨第之《李斯》之上,《循吏》則第之《汲鄭》之上,復何意哉?”趙翼云:“《史記》列傳次序,蓋成一篇即編入一篇,不待撰周全書後重為排比,……其秩序王人無意義,可知其隨得隨編也。”②吳承志在比對《史記》各列傳後斷言:“詳其編次,正傳蓋至《田叔》而止,《扁鵲倉公》已是雜傳。”③朱東潤《史記考索》論:“曲解編次,誠為不可,然遽謂其隨得隨編,亦未當盡。梗概自四十九篇以上,諸篇秩序王人有意義可尋,自五十篇以下,中經竄亂,始不可解。愚意史遷作傳,共分五組,先秦以上一也,秦二也,楚漢之間三也,高惠文景四也,今上五也。其間段落,略與諸表相當。”筆者認為,比較而言,在這一問題上,倒是宋代林駉的持論較為允當,他認為,《史記》“列傳褒貶,尤有深意。以伯夷居於列傳之首,重清節也。以孟、荀冠於淳於之徒,尊吾谈也。以莊周附於老子,以申不害附於韓非,別異端也。他如《佞幸》、《苛吏》、《日者》、《龜策》、《滑稽》、《貨殖》、《遊俠》,王人為當世而發。吁,有旨哉!”④筆者認為,某種意義上說,林氏已經認識到了《日者列傳》在《史記》列傳排诸君置上的獨特寓意。

 

 
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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